留在当地,命若草芥;
走出晋域,雪上加霜。
山西现存元代以前木结构古建就有399座,辽金以前137座,元代有262座,占全国约80%。据统计,该省2.8万处古建,平均每一处2万元不到的修缮资金,“两万元能干个啥?啥也干不了。”。
虽然山西已在努力,但因资金、,如此之多的尚未定级的古建绝大部分都散落乡间野草中,任风吹雨打,自生自灭。
唐大华发现文峰塔时,拍照都不敢离得太近。
▲唐大华,山东人,民间文物保护志愿者
这座清代风格的古塔坐落在山西祁县涧村一个约8米高的土台上,因长期水土流失令塔基一半悬空,远观如火箭发射一般。
“有可能这是最后一眼了。”唐大华是长期关注山西古建拯救的民间公益人士,一个多月前他抱着遗憾的心情将照片发布到了微博上,后来古塔被网友称为“塔坚强”,呼吁政府尽快抢救。
▲上图为2012年7月17日的沁水玉清宫山门
约为金代建筑
下图为2012年11月11日
你看到的许多古建可能都是最后一眼
祁县文保部门很快决定对该塔加固维修。在唐大华看来,“塔坚强”已属幸运,它没有被人为盗窃,也免于了自然消亡。“政府连定级的文物都顾不过来,能救下这一处已经很不错了。”
命若野草
涧村位于祁县东南,距离远近闻名的乔家大院不过十多公里。出了村口,往东南面是一片巨大的台地,只有一座残塔坐落在一个台地的土包之上。唐大华说,他关注点开始还不是“塔坚强”,而是遍布在塔周围的数十个盗洞。
过去几年,唐大华为了古建保护奔走于家乡山东和山西之间。在残塔附近的果树间密布着洛阳铲打出的探孔,台地上留下了数十个巨大的盗洞。残塔,探孔,盗洞,这是山西古建文物留给唐大华的一组现实缩影。
后来,他注意到,残塔南侧开有塔门,北侧则嵌有“钟天毓瑞”四个字。让他吃惊的是,塔下基座已经半空,几乎不敢近前。数年来这种古建岌岌可危的模样他已见了多次,于是,唐大华把残塔推上了网络。
很快,相关部门对两件事情都做出了反应。2014年8月29日,唐大华再次来到残塔前,一支工程队已经开始加固塔身,盗洞也被填平。但在祁县文物部门看来,这是一处未定级的古建,并非文物保护单位。
▲修复前的“塔坚强”
清代风格
▲修复后的“塔坚强”
在涧村村民看来,古塔倒与不倒的确不算个事儿。几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说,土台上的塔一天天朽坏,没谁在意过。“就是哪天倒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就像地下被盗的墓葬,村民甚至说不上塔的来历,只知道“从前大户人家修的”。
记忆的断层并不止涧村,相邻的涧法村同样如此。
涧法村六十四岁的薛在义说,早年村子里还有庙宇和戏台,后来相继坍塌,原址被推平,木料转作他用,一座石碑和一口大钟也相继丢失。
古建的失修并非一朝一夕,对于距离它们最近的人来说,仿若野草自然枯萎,一点也不意外。在长治县东呈村,一座古佛堂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腐坏,最早是屋顶漏雨,而后雨水浸润,墙体坍塌。当地老人牛根则和老伴把墙垒起来,没多久又塌掉,他希望县里能有人管管,却被各部门推来推去。现在,古佛堂被玉米地包围着。
▲长治东呈村古佛堂后殿山面
明代建筑
“等到农作物枯萎,火灾隐患很大。”唐大华对此颇为担心。
据统计,山西现存元代以前木结构古建就有399座,辽金以前137座,元代有262座,占全国近80%。东呈村古佛堂就有元代遗构,唐大华说:“其他省总共也没几座,要放在别的省,早就是国宝待遇了。”但在山西,一场野火就能带走它。
▲大梁中较小的一根直径就有90cm
盗贩成风
唐大华4年间走访了山西四百多处古建,发现80%的古建存在丢失构件现象,其中有些戏台、庙宇被整体卖掉。
2013年,唐大华在高平市发现北王庄汤帝庙大殿的四根柱础全部被盗,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柱子下还留下两个千斤顶。
事实上,山西古建构件早已形成买卖市场。最初,因城市拆建导致民居拆出了不少古建构件,与此同步的,一些地方热衷修建复古建筑,社会资本也开始涌入收藏领域,古建构件随之进入流通领域。随后需求增加,。
▲高平北王庄汤帝庙
柱础被盗导致柱子歪斜
清代建筑
一个现实是,大量民居并非登记在册的文物,多数古建所有权也并非国有。,据估算登记在册的古建产权国有和集体各占40%,剩下20%为个人所有。“对于个人拥有产权的,我们只能劝说不要买卖。”
而根据我国现行的文物保护法,不可移动文物分为国家级、省级、市级和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此外为尚未核定公布的文物保护单位。山西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中,绝大多数属于最后一种,即未定级文物。如曲沃县,全县已公布的各级文物保护单位有74处,尚未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则多达418处。
地方文物管理部门往往以定级文物为工作重点,很难顾及数目庞大的未定级文物。而法律并不禁止个人买卖非国有不可移动文物,被盗文物一旦进入流通,混杂在合法交易中,。
“想知道丢的构件卖哪儿去了,几乎不可能。”唐大华说,只有极少数能从买主所购古建上的信息反查到卖出地。
广东番禺古建筑艺术馆所购晋中市六台村戏台就是这样一个例子。这座戏台在广东被发现时已被改造为门楼,但上面留下的一款题记表明了它的出生地。唐大华按图索骥来到六台村,刚一拿出照片,村民就说:“这不是我们村戏台吗?”
▲还未迁移到番禹的晋中六台村戏台旧照
当年成交价11.6万元
公开报道称,番禺古建筑艺术馆由星河湾地产所有,将复建7座明代建筑,而它们都是星河湾董事长黄文仔多年来从山西和安徽购得的。事实上,企业购买古建并不鲜见,2012年万科就在北京项目中复建了一座有300年历史的山西祠堂。星河湾的古建如何购得?该公司以艺术馆尚未完工为由未接受南方周末采访。
▲星河湾海怡半岛花园内的徽派、晋派建筑群
但面临“水土不服”,白蚁侵蚀的问题
“六台村戏台并不是定级文物。”唐大华说,最后还是以私卖集体财产处罚了村里的相关负责人。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现象绝非孤例,但能确证的少之又少。
文物管理部门并非没有想过办法。2013年2月,,对定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建筑构件禁止非法买卖。
“起到的效果还是有限。”许高哲说,该办法只是部门规章,法律层级不高。,同时希望把管理范围扩大到未定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即便如此,仍不能禁止文物部门登记之外的古建买卖。“一进入流通,就很难分清是不是受保护文物了。”
饮鸩止渴
在业内,对于不可移动文物,在原地进行保护是最优方案。
“对古建筑保护,一定要原建、原状、原构、原料。”80岁的古建专家、,对古建筑的任何改变都是篡改历史。
事实上,相比被盗,更多的是古建筑在山野中慢慢湮灭。唐大华说,就像看到国外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保存好好的,我们自己反倒毁了不少,“难免有人想,还不如流失到海外去”。然而他也清楚,若接受“还不如卖到外地”,将会刺激更多的破坏行为,无疑是饮鸩止渴。
▲高平河东村龙王庙西配殿
罕见的临水楼阁
约为明代建筑
2013年1月,广州市规划局通过了番禺古建筑艺术馆的规划方案,该馆将获得24万平米的地块用于复建古建筑。但在规委会讨论该议题时,专家都认为,不应该支持这种行为,文物应该在当地进行保护。主持该次规委会的广州市市长陈建华也说,从严格意义上不应支持这种将外地古建筑拆掉异地重建的做法。
只是一些古建构件已经分拆到了广州,“木已成舟”,异地保护比不保护要好。河南省文物建筑保护研究院研究员牛宁认为,如果当地无能力对古建筑进行修缮保护,将其转给有能力保护的单位和个人,是比眼看着古建筑一点点变成废墟要强。
通过走访,山西古建失修基本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此之前,农村经济落后,遍布乡间的庙宇、祠堂往往被征用为粮库、学校和办公用房。改革开放后,这些单位陆续拥有各自的标准配置,古建立刻回归到无人使用和维护的状态,短短数年就成了危房。
柴泽俊回忆,对山西文物的第一波破坏,就始于这种功能性的使用。“做粮库的,在墙壁上打洞通风;做学校的,把壁画刷成黑板。”
▲晋中介休市龙头村南庙
因为几年前的修缮而使壁画得以较好保存下来
约为元代建筑
▲保存较好的壁画
▲更多壁画岌岌可危
“这些年也有村子对古建进行修缮,但往往彩画一新,许多珍贵的壁画就不见了。”唐大华说,能够做到修旧如旧很不容易。
对此,太原大学原党委书记刘长顺就有体会。他退休后回到家乡清徐县东青堆,2012年主持集资修缮村里的关帝庙。庙内有两堂48幅清代壁画,刘主张保留原画,然而出资人一听说要花20万,立马质疑:“花那钱做什么?推了重画不结了?”好在壁画在他的坚持下保留了下来。
▲清徐关帝庙旧照
▲民间文物保护者刘长顺
背后就是庙内清代壁画
和时间赛跑
其实,在2006年,该省就启动了“山西南部早期建筑保护工程”。所谓早期建筑,指的是元代以前的木结构建筑。目前,这一时期的木结构建筑全国的国保单位共226处,其中南部四市(长治、晋城、运城、临汾)就有105处,占全国近半。
,目前已经有56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得到了修缮。
“财政投入逐年都是增加的。”许高哲说,在2011年山西省对文物保护的投入为3300万元,而2012和2013年合计已有1.2亿元,国家投入两年合计则达到了5.3个亿。
8月27日至8月31日,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山西十余处古建,发现如长子县布村玉皇庙、襄垣县周成王庙都已在修缮中。而如长治县东呈古佛堂和清流老君庙、壶关县秦庄东岳庙已显破败,没有修缮的迹象,当地村民只是说:“省上来人看过。”
▲襄垣周成王庙
约为元代建筑
事实上,对于山西省2.8万处古建,国家财政投入始终是有限的。5.3个亿,平均到每一处,2万元不到。“两万元能干个啥?啥也干不了。”许高哲说。
“文物量太大了,只能先把国家级和省级顾过来。”柴泽俊说,对大量的市级、县级和未定级文物单位,不仅资金投入,连人手都不够。,,很难对一县之内的所有文物单位做到有效管理。
▲清流老君庙的戏台
约为金代建筑
《山西省文物博物馆事业发展“十二五”规划》也提出了约束性指标,即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有”达标率为100%,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要求是70%,未对市级和县级做出要求。而所谓“四有”,指有保护范围、有保护标志、有记录档案和有保管机构。
另外,山西省已意识到,靠政府唱独角戏解决不了问题,计划引入社会力量进行古建保护。,计划于2015年完成。该条例拟通过减免税收和开发利用等优惠政策,鼓励、吸引社会资金解决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和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问题。
▲壶关东岳庙正殿
约为元代建筑
曲沃县于2010年10月就出台了《曲沃县古建筑认领保护暂行办法》。目前有6处濒危古建得到了认领,总投资近1.5亿元,相当于政府在这方面十多年的投入。
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时间赛跑。唐大华说,一场暴雨,一次滑坡,都可能埋葬一处三四百年的古迹。而有的问题在短时间内,几无解决的可能。那就是专业人才。
目前,山西省文物保护工程拥有资质的从业人员仅705人,而他们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古建。全国大专院校中,也仅北京大学和同济大学开设了古建筑修缮保护相关专业,而且多数只在建筑学中设置了相关课程。
“我们的人才多数是自己培养的。”柴泽俊曾任山西省古建研究所所长,在他看来,调查研究人员还可以委托大学培养,但熟练的匠人却很难再找到了。
“十年八年,我们山西古建大约可以翻身。”柴泽俊比划的手势显得很绵软,那是一次脑梗的后遗症,“只是我可能看不见了。”
本文刊登于2014年9月4日《南方周末》A3版
在作者整理完这篇稿子搜索柴泽俊的资料时发现,文中最后柴老说的话一语成谶,先生真的看不到山西古建翻身的那天了。距离这篇文章刊登三年多过去了,许多破损的古建得到了修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古建保护,但消失的依然很多。
柴泽俊
1935.10-2017.1.5
出生于山西临汾。
从柴泽俊开始,
山西古建筑保护与修缮开始有了风骨。
芮城永乐宫整体大搬迁、
五台南禅寺大殿修缮复原、
太原晋祠圣母殿基础加固和大修、
朔州崇福寺弥陀殿大修
......
还有许多古建文物都因为他而保存了下来。
柴泽俊说,“有人要给我升官,我不升,
我就是想搞文物保护。
升官的机会很多,赚钱的机会也很多,
但我宁愿守在山西调查文物。
一个文物工作者必须是守得清贫,耐得寂寞,
勤奋耕耘,默默奉献。”
谈及自己一生与文物古建的轶事,
82岁的老人滔滔不绝,
谈到动情之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年平遥县政府要拆古城墙,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就去了省领导的办公室。
我随时准备接受处分,但文物不能不保。”
向大师致敬!
愿你在天堂有灵,
继续保佑中华大地上的古建文物免遭破坏!
—THE END—
文字图片整理自:南方周末、太原道、爱塔传奇的博客。谢谢!
本文转自“旅行路上遇见菩萨”
有伴陪你 | 便是人间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