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世杰
人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放过生命旅程中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景观,一般说来,那是一些看似卑微的生命,起码不大符合人类俗常、通行的愉悦标准。然而,作为与我们一样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它们也是这个活着的世界的一员,不仅有着一般生命的形态,甚至有比在优裕条件下被精心呵护的生命更为可贵的、特异的品质。忽略了它们,我们对生命的体验很可能就是十分肤浅的了。
比如,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泪流的孤儿,一个腰背佝偻、踽踽而行的老人,甚至一朵秋风中就要萎谢的野花,一株酷寒后正在挣扎着返青的小草。
而我,差点儿就放过了滇西北高原上的那片野栎树林。
我是在骑马去碧塔海的路上遇到那片野栎树林的,送我们的汽车开到简易公路的尽头后再也不能前行,前面据说就是碧塔海自然保护区,我们必须下车走路或是骑马。朋友劝我们选择骑马,他们那样说时神色严峻。七八公里,都是山路,他们说,骑马要一个半钟头,步行就费时更多。于是我们骑马上路,那片野栎树林就是那段路程的一个无法回避的开头。后来我才得知,尽管碧塔海自然保护区占地辽阔,但那片野栎树林并不在保护区的范围,当然也没有受到保护区的保护。
那是个瘦长的山垭口,长两三公里,长满了野栎树。人走进去,转眼就被野栎树林尽悉吞没。天空骤暗,眼前一片灰黑,那时我甚至不知道那是野栎树。我只觉得它们长得过于低矮,模样古怪甚而畸形,就像一群发育不良的孩子我们要去的那个风景点是个远近闻名的高原海子,据说它就像天神遗落的一块绿松石,硕大无比,在群山的包围中幽幽闪亮。我知道绿松石非常名贵,在西藏,藏民脖子上常有一串用小小的绿松石穿成的项链;我在拉萨八廓街买回来的几串冒牌念珠上都没少了它。我忘了真正的珠宝从来都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的某个设置了种种奇妙机关的山洞里,到达那里之前要演出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我忘了,因而在最初看到那片野栎树林时毫无思想准备而吃了一惊:它们黑压压一片幽暗,就像豹子头林冲险些遇难的野猪林,让人毛骨悚然。
除此之外我对它就一无所知了。和别的游客一样,我只想尽快到达那个传说中无比美丽的高原海子,满脑子都是想象中的盈盈绿意,对路边那片野栎树林全然没放在心上,尽管它一直都在眼前无法困避,但它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我的意识,更谈不上去观赏它了——前往朝拜那个圣湖般的海子的人们出于无奈,才从野栎树林里经过,如果有另一条路,我断定人们宁可绕几公里路,也要想方设法避开它的。事实上,据我后来得知,从发展旅游的角度考虑,当地也正在修建另一条公路,不仅为缩短路程,大约也是要避开那片让人不快的野栎树林——何况路上有的是美丽的景致。沟两边山崖陡峭,云杉如阵,从沟底往上看,它们巨人般威武雄壮,不可企及,枝叉斜逸,树冠高耸,一概都向着高而蓝的天空,就像我们那时的目光,对山沟里的野栎树林不屑一顾。阳光从云杉林的缝隙间金黄地穿过,像一道道金色绶带,让它们显得伟岸峭拔仪表堂堂。终于走出那条山沟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高山草甸,草芽绒绒,阳光融融,就像一块巨幅的江南丝绸,铺展在蓝天白云之下,柔韧细腻,叫人赏心悦目:马蹄在柔软的草原上无声地踏过,我能充分感受到那片草甸的柔韧和弹性。一群毛色紫褐得发亮的牦牛洒在那片草甸上,疏疏落落地装点着那片草甸怡人的宁静。
如果不是还要循原路返回,我就真要错过那片野标树林了。回来时我才算真正看见那片野栎树林。与高大的云杉林、茵绿的草甸和那个处子般宁静的海子相比,那的确是一条阴湿而又逼窄的山沟,一道无名山溪穿沟而过。路其实是没有的,不过是马帮踏出的一串脚印。溪水清浅,却出没无常,忽左忽右地与无形的马帮路交叉缠绕得难解难分。马蹄常常打滑,好几次我差点儿被从马背上摔下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踩进那道山溪就成了一片吓人的水响,浪花飞溅,同时伴有马蹄铁敲打沟底溜滑的卵石时发出的金属声。后者只有细听才能听见。进山时我就只听见了水响而对那种金石相撞声一无所知。
我突然发现野栎树林竟是那么低矮,骑在马上,视线越过野栎林灰绿的树梢竟能直抵远方。那己是春天,在那条山沟外的山野里,世界早就是一片葱绿。野栎树林里却没有那种润眼的绿,来来往往的马帮扬起的灰尘遮没了它们的枝叶,灰暗无神,森黑的树干毫无光泽,斑斑点点地长满了灰白惨绿的苔藓,就像一群没有父母管教和照看满身都是泥巴和草痕的孩子。或许那并不是它们的过错:窄窄的天空早被高大的云杉占去,野栎树林自然很难与阳光亲近。空间是如此狭窄,野栎树也没有草甸那样宽阔的领地,以舒展它们的生命。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那条狭窄的山沟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个个都只能侧着身子。由于过分靠近马帮路,一些树干被拦腰撞断,或白或黑的茬口像折断的骨胳。稍高处,有几棵野栎树已悄然死去,枯败的枝叶似乎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而在靠近溪流的地方,溪水掏空了几株树脚的泥土,树干歪斜着,随时都有倾伏的危险;它们的根须无可奈何地裸露着,像一些正在吁求着慰藉的蜷曲的呼号……
——我这才想到,野栎树林正在受难。
它们生存得很不容易,很艰难。
然而,它们并不是在等待着死亡,虽然死亡的威胁就在眼前。
为了战胜死亡,它们正在付出代价,惨重的代价。
突然想起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一书的结尾说过一句让人震撼的话:“他们在苦熬”。
在那片无声无息的悄寂里,我骤然感到那句话的惊心动魄。
翻身下马,我开始步行。为我牵马的藏族小伙子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我不回答。思绪骤然变得像野栎树林一样杂乱斑驳。
生命的历史,是一部发展的历史,也是一部受难的历史。
受难是普遍的——很难想象,生存的过程会总是艳阳高照,和煦如春。苦难来自生存中的种种不幸、伤害、残缺和死亡对生命无处不在的威胁。而造成不幸、残缺和死亡的威胁的,既有大自然的变化,数千万年前恐龙在地球上的灭绝消亡,正是由于生存条件的骤然改变;也有因生命自身的失误带来的灾难,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后一原因造成的苦难常常更为惨重。人类虽然是生命的一种高级形态,可在有记载的文明史中,大大小小的战争,人类戕害了大自然而反过来又被大自然报复的事例,如大饥馑、大瘟疫等等,更是数不胜数。然而,比起人类某些先知的个人和群体的意识、思想、观念等方面由于超前而被误解、惩罚以至面临死亡的威胁等等苦难来,那些苦难就简直算不得什么了。
面对苦难,人类向来有三种姿态,因而也就有三种结局。一种是殊死拼斗,战胜苦难以及造成苦难的某些社会力量,从而成为人们景仰的英雄。一种是被苦难折服甚至吞噬——当人类因为缺乏斗志而面对种种苦难时,这是一种常见的结局。前者是崇高的,被人歌唱的,后者则是卑劣的,被人唾弃的。而在崇高与卑劣之间,在被人歌唱和被人唾弃之间,还有一种姿态,或许还是更为常见的姿态,那就是苦熬。至今为止,对于苦熬,我们还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当然也就缺乏更准确的评价。
最深重的苦难是思想者的苦难。
而思想者对付苦难最常用的办法,便是苦熬。
苦熬自古就是人类生存的一种普遍形式。人类其实早就在感性上懂得,苦熬尽管不如殊死拼斗那般壮烈,而它的可歌可泣,却决不在殊死拼斗之下。对于生活中的那些苦熬者,我们总是满怀着敬仰。艺术家们甚至早就敏感地创造了一系列苦熬者的形象。加缪的那个一直往山上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是苦熬者(《西西弗斯的神话》)。海明威笔下那个与大海和鲨鱼搏斗的”老人”是苦熬者(《老人与海》)。《》中那个在炉灰边刮着毒疮边赞美的约伯是苦熬者。而我在那条阴湿幽暗的山沟里碰到的那片野栎树林,又何尝不是苦熬者呢?
苦熬者或许说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英雄总是凤毛鳞角。但是,正是它们,在苦熬中顽强地维护着自己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尊严,也在苦熬中不断地鼓起了期待的勇气,为了那份信念,甚至不惜让自己成为一面指向未来和明天的路标。而路标,是看不到未来和明天的辉煌的。
我因此对那片野栎树林充满了敬意。
苦熬,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 那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风雪高原,长达半年的冬季,平均气温在零下十多度。我们去时已是春天,路边的田陌野地,杜鹃花已开得漫山遍野,一片灿烂。那条山沟里却阳光罕至,空气稀薄,连野草也很少见到。野栎树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繁衍着它们的家族。环境如此恶劣,它们对这世界还充满着微弱的信心。细看,在它们那片灰蒙蒙的、似乎已经枯死的枝叶间,一粒粒小小的、淡黄色的花苞正在孕育之中。我相信,野栎花开放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到时,它们将为这个越来越单调也越来越没有信心的世界奉献一份小小的色彩,一缕淡淡的芬芳,也奉献一份小小的自信。凝视那些小小的花苞,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天寒地冻,漫天风雪,她手里突然举起的那朵小小的光焰,却差不多温暖了整个世界,从我们的父母,到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父母的父母,直到我们的孩子的孩子。
而我那天面对的并不是一则童话,而是一个生动的、活生生的事实。
生命当然并非为苦难而生,生存却常常与苦难相伴。环境无法选择,爱心却无以摧毁。在苦熬中建立起来的这种爱,这种对于生命和人世的自信,让所有苦熬者们的生命充满了殉难的光辉。我之所以说那是“殉难的光辉”是因为它们的牺牲未必总有结果。也就是说,它们为对抗那些苦难而宁可献出的热血和生命,却对战胜那些苦难未必能起到某种直接的、立竿见影的效果。更多的,倒是它们在那种奉献中所显示出来的精神,以及为维护生命的独立、自由、尊严和纯净而进行斗争的意志,鼓舞着、激励着、鞭策着它们的后继者,让后人把那种斗争、那种努力继续下去。而生命的独立与自由,生命的尊严和纯净,永远是人类为之奋斗的目标。
那种精神的光辉是生命在那种苦熬中,像被放大在巨大的铁砧上的锻件,经过了反复的锻打和锤炼之后,质地变得无比结实和柔韧,从而自然而然地显示出来的那种光辉与那些被功勋、名声与荣誉包裹着的胜利者头上的光环显然不可同日而语。苦熬着的人们面前几乎很少有鲜花与美酒,很少有闪光灯和头版头条的大幅照片,当胜利到来时,它们往往己长眠地下,享受着胜利喜悦的人们,甚至大多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然而,苦熬者却体验着真正的幸福、自由和高尚。从古至今,许多人所体验所追求到的幸福、自由和高尚都是廉价的,它们不是金钱的附庸,就是权力的奴仆。而真正感人的幸福、自由和高尚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的,必须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惨重的代价。
一棵树就像一个人,如果绝望是它们不要也不屑的,在那样的苦熬中受难似乎就是唯一的出路。苦熬当然不是刀光剑影的战斗,不是以恶对恶以牙还牙的对抗,没有人为它擂鼓助威,摇旗呐喊,当然也就不可能战功卓著,名垂青史。苦熬似乎只是默默的忍耐,其实却不尽然。野栎树林既不是花园里地位显赫的住户,也不是保护区里备受关照的宠儿,它只不过是一群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的生命,唯一能依靠的,除了它们自己,还是它们自己。它们的每一缕根须,每一片枝叶,甚至每一股筋脉、每一滴液汁都被调动起来,生命的能量也在这种境遇里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它们苦熬着。苦熬着的野栎树林,一面向下悄悄地、尽可能深地把根须扎进瘠薄的泥土,一面又向上伸展着它的枝叉,它伸展得很慢,尽可能长得结实,以抵御不断袭来的风雨雷电,抗击着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意外伤害。它或许算不得魁梧挺拔,有些时候,它摆出的甚至是一个匍匐的姿势,就像一个趴在堑壕里的士兵。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它却显示着生命最强悍的力量。活着是那么艰难,它让我们懂得了那种难以言说的艰难。它在毫无声息的生存困境中创造出了一个有关忍耐的寓言和在忍耐中生存壮大的神话。
有人说过,生命的独立和自由,生命的尊严和纯净,永远是人类为之奋斗的目标。生命向这些事物挺进到了什么程度,就意味着生命有多大的勇气和信心。对生命的认识深入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对生命珍惜到什么程度,对生命尊严的捍卫才会到达什么程度。
60 年代初的一个秋八月,我在高考后因为担心难以考上大学已经找了一份工作。那时,我的几个弟妹都还幼小,因而尽管工资微薄,我却能为父母分担一点艰难。事实上那时父亲的工资也很低,而且经常出差在外,靠母亲经年做些十分低贱的临工,我们全家才能勉强度日。回想起来,那就是苦熬。而在我们那个苦熬着的家里,真正在精神意义上承担着全部苦难的,是我的母亲。不仅因为只有她掌管着全家的吃穿日用,在每天煮饭时,都要面对那个总是露着底的米柜,而且她每天都要强忍着孩子们吃不饱时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对她的呼唤,只有她才最深刻地知道这个家的八条生命每天都在面临着饥馑。对于我能找到一份工作,母亲自然表现出了她应有的高兴。不料几天后,我突然接到了高考录取通知。母亲得知,既高兴又悲伤。高兴无需说明,悲伤则是因为她无法为我准备一套行李,拿出一笔去上学的路费。那几天她一直是默默的。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默默地东奔西跑,为我向亲友们说明情况,以便尽快凑齐那笔路费。我要走的那天,母亲坐在里屋,抽咽着哭了。她说,听说你要上五年的学,我们还要熬五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还是好好上学吧,我们会尽量按月给你寄点钱,不要管家里,家里是个穷坑,填不满的……等你毕业出来,工作了,就好了。我也对母亲说,您等着,五年后,您就不会这样受苦受累了。
五年,那是一个约定,一个诺言。在约定与诺言兑现之前,母亲还得苦熬,也许还得更深地沉入苦熬。然而,期待让她对那种苦熬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自此,每次离家远行,从船舷或是车窗回头一望,看见的总是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一个默默承担着苦难的生命,犹如母亲,我们只有在长大后才会从她身上读出那种屈辱而又伟大的高尚。
然而,在一个为我们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消解机制的现代社会里,有谁还在为生存的尊严挺住? 有谁能告诉我们不幸、残缺和死亡的威胁在何种程度上是有意义的? 其实,芸芸众生的生命大多如此。内心的无比坚韧,在苦难中迸发的巨大勇气,拒绝在俗常生活中以小恩小惠表达出来的廉价的安慰或是由此做出妥协的坚决……所有这些,比起那种虚假盲目的乐观主义来,我更愿意亲近这种受难的精神形式,因为它再现了生命的辉煌。
离开那片野栎树林已经很久了。我庆幸那天我没在回来的路上匆匆走过,因而错过那个庄严的时刻。我庆幸。
近期文章精选自迪庆州建州60周年系列丛书
《名家笔下的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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