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希逸在西北边境大有名气。
他治军极严,手中一柄长刀威震四方。更了不得的是他的诗,据说读过的士兵都感动哭。崔大将军有一首《绝句》:“两只青蛙顶呱呱,一行蛤蟆蹦哒哒,不听军令都找死,个个屁股打开花。”
崔将军还是个痴情种,几乎每天都给自己远在长安的夫人写情诗,他人长得英俊,仗打得好,诗也写得缠绵悱恻,当然,诸如“我心戚戚忧更烦,但求不跪搓衣板”这样丢面子的诗是绝不会让下属们看到哪怕一个字的,绝不。
让崔大将军忧烦的除了被夫人罚跪搓衣板,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总有人诗写得比他还好。
就说那当朝宰相张九龄吧,一板一眼无趣得很,竟然也会写诗。
在崔希逸心目中,两人的水平,实在不相上下。曾经崔将军拿了自己的诗和张九龄的诗,诚恳地去问属下的士兵:“本将军的诗和张丞相的,到底哪个更好?”
被问到的士兵要么目瞪口呆,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含含糊糊地说“都好”,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定地、确凿地、斩钉截铁地直接说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当然是将军的好!”
崔希逸苦恼地想,看来真的是难分高下啊。
与写诗相比,打仗就容易得多了。崔将军打仗的风格与众不同,别人担心腹背受敌,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则百无禁忌。
想当初,吐蕃趁着强大,想趁火打劫骚扰大唐西北边境抢掠粮食,还得意洋洋放出话来:“如今料那河西唐军也不敢打,他们这个时候打,就不怕南下,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崔希逸确实怕突然袭击——才怪。
他先派了一支骑兵深入草原,牵制兵力,让无暇南顾;随后主力军队迎头痛击吐蕃,崔希逸自己提刀策马,冲杀在队伍的最前方,一身气势何止是生猛?简直长刀所至,片甲不留。唐军一路追击,许多吐蕃残兵狼狈逃窜至祁连山下,崔希逸傲然高居马背之上,说了一个字:“杀。”
“可是……”身边的副将有些迟疑。
“现在手软,日后战场上死的,就是我大唐将士。”崔希逸横刀立马,身后群山俯首。汉人大多讲究仁义礼恕,但崔希逸不是,他身材高大,宛如祁连山的神袛所化,手中长刀灿若霜雪,冷酷下达了绝杀的命令。
那一战河流淤塞,尸横遍野。
从那之后,草原之狼竟然被他们口中的羊打怕了,吐蕃士兵看到唐军的“崔”字大旗就胆战心惊,士气低落得一塌糊涂,不敢轻易来犯。
二
这年的秋色格外隆重,云天之下,山色欲燃。
崔希逸刚在校场操练完三军,提刀翻身下马,突然听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士兵们似乎围观着什么,一个将领小跑到他面前:“将军,那边有情况。”
“什么情况?”崔希逸停住动作。
“呃,”对方的表情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你去看就知道了。”
崔希逸走过去,只见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中间,竟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额头洁白,发鬓微卷,她还没有士兵的长刀高,像是一只毫不怕生的小猫,仰着脸挨个从士兵们面前走过,一边看一边摇头:“不是你,也不是你……”
军营里怎么会混进小女孩?四目相对,崔希逸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他正要发作,小女孩的眼睛却突然一亮,欢喜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是你!爹——”说到这里,小女孩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
围观的将士们面面相觑,顿时都露出难以置信的八卦表情,看向崔希逸的目光十分意味深长。
众目睽睽之下,崔希逸不由得一脸尴尬——这是哪来的乱认爹的熊孩子?仗可以打输,清誉不能玷污!崔大将军这辈子最不擅长应付女人,也从不敢招惹女人,唯一招惹过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夫人,还常被罚跪搓衣板……最重要的是,他确定自己完全不认识眼前这孩子。
“你认错人了!”崔大将军声音傲慢,心中早已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冷冷摔开对方的手,试图挽回自己的清誉。
“不会错的。”小萝莉天真地仰脸看着他,一边揉着小鼻子,一边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说完,“爹说,河西军营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人,就是我苏叔叔。”
士兵们听得一脸云里雾里,什么苏叔叔?
小女孩粉嫩的脸蛋上眉毛弯弯,眼瞳里都是开心的湖水:“他们都没有你好看,肯定是你——苏叔叔,我终于找到你了!”
原来真的认错人了。
崔大将军松了口气,他板着脸瞪着小女孩,同时在内心愤然吐槽:说话不带这样的,在关键时刻打喷嚏!
“苏叔叔,这些年你一直给我爹写信的,还送过我好多东西,你忘了吗?”小女孩身上有淡淡尼木香的味道,在中原并不常见。
“你爹是谁?”崔希逸问。
小女孩天真地回答了一个名字,大唐士兵们顿时震惊地面面相觑,长刀倒映的秋色惊心。
“我爹叫乞力徐。”
乞力徐是吐蕃名将,也是唐军最头疼的劲敌。此人少年时去过长安留学,会认汉字,读过兵书,行军布阵时常出其不意,是个骁勇难缠的角色。
崔希逸与身边的副将对视一眼:“你是乞力徐的女儿?”
“嗯!我叫梅朵。”孩童的眼睛清澈如星,带了几分委屈,“我爹去打突骑施,一连好几个月不回家,他说好在我生辰之前会回来的,可他说话不算话,我好想他,我也想苏叔叔……既然爹不回来,我也不要等他了,我来找苏叔叔。叔叔送我茶叶和花种,笔墨和诗笺,苏叔叔最好了。”
崔希逸眼底深黑,似笑非笑地蹲下来,与小女孩平视:“我虽然不姓苏,但我可以替你找人,和你父亲通信的苏叔叔还有些什么特征,你能再详细跟我说吗?”
“真的不是你?”梅朵露出失望的神色,嘟着嘴说,“苏叔叔会写漂亮的行书,会折纸鹅,还有……爹说他的官职是‘生姜’。”
“生姜?”崔希逸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是不是这两个字?”
参将。
“嗯!”梅朵用力地点头。
遍地落叶金黄如剑,崔希逸扔掉树枝,对身边的副将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查。”
三
两天后,副将便来向崔希逸禀报,查出和乞力徐通信的人是一名甘州的参将,名叫苏凉。
苏凉祖籍云中,曾经参加科举没有考中进士,便来西北从军,也立过几次战功,算得上是一名儒将。
议事营帐内的气氛十分凝重,崔希逸身边的傔人[1]孙诲忍不住说:“苏凉与敌将通信,行为有疑,他正在驻守甘州要地,为今之计,请将军尽速将他革职撤换,用其他可靠的将领来领兵。”
谁知崔希逸毫不犹豫说了两个字:“不行。”
“……为何?”副将一愣。
“苏凉与敌将有书信来往,这件事的虚实还有待查证。此时撤换他,上至甘州刺史,下至普通兵卒,必然人心惶恐不安。谁能保证,这不是乞力徐的反间计,故意来乱我军心的?”
副将的后背顿时冷汗涔涔:“将军所言甚是,是末将考虑不周。”
“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到甘州去,”崔希逸挑起剑眉,“告诉苏凉,说本将军有军务交给他,让他回凉州一趟。事实真伪,我自会亲自问他。”
“是!”
三日后,苏凉到了凉州军营。
年轻的参将身材颀长,眉眼颇为雅致,在一群武将中的确显得秀美。
在小女孩梅朵口中,乞力徐与苏凉不仅长年鸿雁传书,而且交情颇深,但听完崔希逸的问话,苏凉只是淡淡地否认:“我从来没有和吐蕃将领通过信,只怕这是吐蕃人的反间计。”
他说话时面不改色,倒有几分令人信服。
麾下将领们的神色将信将疑,还想要问些什么,就在这时,营帐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将领气喘吁吁地冲进营帐:“崔将军!乞……乞力徐打过来了!”
乞力徐率领了三万大军,经过大斗拨谷,过焉支山,一路东进直逼凉州。
“我与乞力徐在番禾城外相遇,原本料想他翻山越岭,长途奔袭而来必然人马疲惫,于是以精锐相迎,”番禾城守将南宫醨满身血汗,狼狈地说,“一开始,吐蕃军的确被我唐军精锐冲散,我率军乘胜追击……谁知道追了三里,乞力徐突然掉转马头冲杀过来,他对河西的地形竟然极为熟悉,早晨又起了大雾,十几步开外便看不清敌军虚实,弓箭手也无法瞄准,乞力徐用战车火攻,一下子把我四千精锐都冲散了。”
“起了大雾?”崔希逸在沙盘前看地形图,“看来乞力徐不仅对地形熟悉,还熟知天象。作战天时地利人和,他都考虑得周到。”
秋阳照进营帐,却并无暖意。
浑身伤痕的南宫醨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右手紧握着染血的长枪:“乞力徐的诱敌之计得逞,当时情势极为危急,我们人马皆困,所幸遇到了陇右的友军,得了增援,才能死里逃生。”
顺着南宫醨的目光,崔希逸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戎装少年。
少年腰佩长剑,一身秋高气爽,衣襟上虽有血渍与风尘,却仍然很明亮,像是带了沿途秋山的风景与阳光。银色铠甲之上,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轮廓俊美而青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带笑的唇角竟有几分秋意的沉醉,看来是极受女孩欢迎的类型。
“这位是卢湛将军麾下的参将,姓裴。”南宫醨执枪向崔希逸介绍,“就是他带兵救了我们。”
“陇右参将裴昀,见过崔将军。”少年朝崔希逸行礼。
崔希逸看到眼前这张分明写着一脸“我很会撩”的脸,心里就在琢磨这是哪里来的桃花放浪的人物?听到对方的名字,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是张九龄的学生,探花郎裴昀。
张九龄容貌清冷,气度高华,连路过他身边的阿猫阿狗都要比旁人多些气质,更何况这个从小被他亲手教养大的少年裴昀,长得好看,笑得更是风采卓然,眼瞳像是比别人照了更多的太阳,清澈的光明灼灼,全然不像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样子。
“你就是上次打赢吐蕃与吐谷浑联兵的小将裴昀?”崔希逸打量着他,“怎么会到河西来的?”
“卢将军原本让我来捎个口信,让你下次寄战报给他时,就不要寄情书了,崔将军的诗固然好,但有些肉麻。”裴昀如实回答,“不巧遇见唐军受困,就一起打了一仗。”
战场凶险,死里逃生,他只悠闲说“一起打了一仗”。少年说得轻松自在,令压抑在将领们眉宇间的阴霾也不觉被稍稍驱散,左右顿时传来笑声。
崔希逸也勾了勾嘴角,陇右将军卢湛是他的连襟妻弟,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夫人,怕夫人不高兴,怕夫人哪怕皱一下眉头,他也能辗转反侧四五天睡不着觉。于是爱屋及乌,他很看重这个妻弟,大家同在西北为将,彼此毗邻,平时有事没事他都罩着对方,还把自己倾诉衷肠的诗也抄送妻弟一份,好让弟弟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没想到对方全然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实在让他沮丧。
想到这里,崔希逸满头黑线地大手一挥,言不由衷地说:“儿女私情,何足挂齿?如今你来得正好,裴昀,你也随我河西军一起迎敌。”
“将军,”侍从官孙诲走上前来,“依末将看,乞力梅朵既然在我唐军手上,将军不妨将那乞力梅朵绑在阵前,只要乞力徐敢踏凉州一步,就让他女儿血溅三尺!”
这话说出来,麾下将领们顿时议论纷纷,而苏凉始终淡漠地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
秋阳淋漓尽致地洒落营帐,裴昀听完事情的始末,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既然乞力徐是来找女儿的,给他送回去就是了。”
“少年,你说得轻松!这乞力徐可是大唐在西北的劲敌——”副将急了。
“放心,”裴昀眉宇间春风缭绕,似笑非笑,自信得令久经沙场的将领也不由得一怔,“吐蕃铁骑虽强,崔将军赢得了他。
“三万大军如果分散在草原,想要各个击破好比大海捞针,他们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便省去了唐军各处追击的功夫。”
少年的话闲适得掷地有声,笃定如月下山川:“乞力徐走的是大斗拨谷,军队必然疲惫,他打赢了唐军的先锋而不乘胜追击,便是顾虑人力马力难以坚持,更惧怕士兵水土不服。如今对手自投罗网,唐军以逸待劳,何妨把乞力徐的女儿送回去,把他三万大军留下?”
崔希逸凝视他半㫾,突然朗声大笑。这个少年,他喜欢!
四
这夜军营里格外安静,崔希逸在营帐里写字。
烛光一动,窗外似乎有人影闪过,随即一道凌厉刀光骤然破空而来!崔希逸头也未抬,只侧身闪避,刀刃险险擦着桌案上的宣纸划过,崔希逸由衷地说:“好险。”
狼毫笔稳稳落在纸上,补上方才没有完成的一捺,他吐了口气,把方才没说完的半句话继续说完:“好险,差点把纸划破。”
对方见偷袭不成,呼吸有些不稳,随即又是一道雪亮刀光朝崔希逸头顶劈开!
这次,崔希逸右手执笔,左手抓起桌上的宣纸,轻身凌空而起,电光火石的瞬间,双脚已经踩在对方的长刀之上!
大唐名将一身皎洁月光,神色灿若霜雪,右手一动,狼毫笔顿时朝偷袭者的面庞打去!对方大惊闪避,却见那狼毫笔只是擦着他的脸孔飞过,随即稳稳落在紫檀木笔架之上。
“乞力将军,别来无恙?”崔希逸居高临下地微笑。
对方见身份被识破,也不再遮掩,猛地一把将那溅了不少墨汁的蒙面布摘下来!
来人正是吐蕃名将乞力徐,他体格高峻如松,容貌英武,此刻眼中满是怒火杀气:“崔希逸!把我女儿还来!”
“我料想将军今夜会来,”崔希逸悠闲抬了抬剑眉,示意他看手中的蒙面布,“许久不画画,手生了。”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乞力徐差点当场吐血!
方才电光火石的瞬间,崔希逸竟迅速挥笔在他的蒙面布上画了一只简笔乌龟来羞辱他!乞力徐大吼一声,怒目拔刀:“崔希逸!枉你们汉人自称仁义道德,竟然为难一个七岁的孩童!你的兵道在哪里?”
崔希逸嘴角微弯:“没有人告诉过你吗?霸道,就是我的道。”
夜风拂动宣纸,纸上浓墨遒劲,酣畅淋漓地写了八个大字:日月所照,风雨所至。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乞力徐只觉得一腔战意都被他撩起,只想立刻跨上马背,跟这个狂妄的男人大战三百回合!
“想打?”崔希逸傲慢地抬起下颚,“来啊,手下败将。”
盛怒之下,乞力徐终于再次拔刀冲了上去,可不等他冲到崔希逸面前,只听一声闷响,中了激将法的他已经连人带刀狼狈地摔倒在地上,瞬间双脚离地,被凌空吊了起来!任凭他奋力挣扎,却被越捆越紧……
“我的营帐里设了机关,今夜客人来得仓促,来不及相告,实在失礼。”崔希逸好整以暇地踱到他面前,神色带了优美而挑衅的笑意,“乞力将军,我听梅朵说,你和我军中的参将苏凉多年鸿雁传书,可有此事?”
乞力徐狼狈地被吊在半空中,听到苏凉的名字时神色微微一变,眼底仍然是不服输的愤怒,咬牙切齿反问:“有又如何?”
“有的话,倒也有趣。”崔希逸似笑非笑,“此前你多次败在我手上,总是嚷嚷说败得不服,如今却殷勤联络唐军,是终于想通了,愿主动向我唐军示好?”
“胡说八道!我与苏凉只有私交,无关家国。”乞力徐本能地反驳。
“身为军人,家国之敌,岂容私交?两军对垒,只能将敌人尽数斩杀。”崔希逸昂首俯视他,“今日又擒住你一次,若你肯心悦诚服,便收兵回草原,从此两军休战,各自撤去守备。如何?”
月夜清寒,烛火映着崔希逸贵族气的面孔,竟不像是玩笑。乞力徐瞪着他半晌,愤然扭过头去:“痴心妄想!将我女儿还来!”
想了想又发现不对,大怒反驳:“谁说我打不过你!”
崔希逸微笑,以手压住桌案上一方精美的洮河墨砚,机关缓缓转动,随即“咚”地一声,绳索松开,乞力徐狼狈地滚落在地上。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乞力徐一得自由,便如同豹子般窜起!他拔刀正要和崔希逸再战,却见对方优雅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与月光:“女儿可以还给你——这一次,我仍然放你走。”
乞力徐的刀僵在半空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前来禀报:“将……将军,梅朵不见了!”
月影缭乱,秋夜风声低诡。
“你们耍什么把戏?”乞力徐脸色大变,骤然拔刀架在侍卫的脖子上:“混账!——”
崔希逸猛地抬手,压住乞力徐的刀,神色也有些意外:“梅朵不是我唐军弄丢的。夜袭我河西大营的,只有你一个人,还是另有其人?”
四目相对,乞力徐死死盯着崔希逸片刻,终于从齿缝中挤出愤怒颤抖的几个字:“只有我一个。”
“找。”崔希逸眼底冷月如霜,朝侍卫下令,“务必把人找到。”
五
一夜星光漫长无眠。
天快要亮了,乞力徐眼底却没有一丝光。唐军四处找寻,可哪里都没有梅朵的影子。
不过是一夜之间,乞力徐仿佛憔悴了许多,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凌乱,黑眼圈深重,甚至连他握刀的手也在不自觉地发抖。曾经纵横草原悍勇的名将,此刻仿佛只需要一个庸碌的士兵,就能打败他。
河边小路多湿滑,乞力徐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形竟然狼狈一倾。旁边的崔希逸伸手拉了他一把,这一夜,也许是为了监视他,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崔希逸竟也和他一起找寻了整夜。初晨霜冷露重,崔希逸的手也凉。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慵懒的声音:“崔将军!”
晨曦的薄雾中出现了两个身影,少年的身形潇洒挺拔,左手牵着一条半人高的狗,右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
乞力徐骤然抬头,难以置信地哑声呼唤:“梅朵——?”
梅朵浑身脏得像个泥人儿似的,被少年抱在怀里,不哭,也不害怕。
她不怕,乞力徐怕。
这世上的生死,他都见过;这沙场的离别,他都尝过。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抖,除了眼前的情形。
他拔足狂奔上前,猛地从少年怀里抢过女儿,把梅朵紧紧抱在怀里,热泪几乎要涌上眼眶。
崔希逸似乎也有些动容,侧头问少年:“你怎么找到人的?”
眼前的少年正是裴昀,他笑容灿烂,一身露水气息清新:“营帐里留下了独特的香味,是尼木香的味道,于是我找士兵借了一条狗,狗鼻子是最灵的,我跟着它找了一夜。后来快天亮的时候,狗终于停在了一个水沟前,梅朵就在里面。”
“是裴哥哥救了我,”梅朵搂住乞力徐的脖子,“阿爹,别担心,我没有遇到危险,只是遇到了朋友,我才跟着跑出去的。可是一出营帐他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他,后来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
“什么朋友?”乞力徐摸了摸梅朵脏兮兮的头。
“一只三足的大乌龟——当初驮我来凉州的,就是它!”
乞力徐一愣。
唐蕃之间隔绝着大斗拨谷,山路狭隘,地势险峻,常年风雪不息,训练有素的军队要通过也不容易,一只乌龟,能驮着小女孩行走千里抵达凉州?
“那时我离家出走没多久,马就跑不动了,还好遇到那只大乌龟,它蹭到我脚边驮起我,走山路也如履平地,我只睡了一觉便到了凉州。”梅朵开心地说。远涉千里,翻山越岭,在孩童的口中仿佛只是星夜的童话。
晨风温柔如手,小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委屈地嘟起嘴,摸着空荡荡的脖子说:“阿爹,我昨夜掉进沟渠里,把龟甲项链弄丢了……就是阿爹给我的那条。”
听到“龟甲”两个字时,少年裴昀的神色微微一凛。
梅朵困惑地继续说:“那时我掉进了沟渠里,黑暗里突然有声音,像是什么碾过地面,一个声音对我说:‘小朋友,把你的龟甲给我,我用杏仁糖换。’我本来很害怕,但那个声音说话很柔和,并不凶,还有一股清凉好闻的味道,不像是坏人,于是我说:‘不换,这是我阿爹送我的,不能取下来给别人。’然后我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龟甲项链已经不见了,我手边放着一把杏仁糖。”
“你有没有记住其他的细节?比如,他的声音还有什么特征?”裴昀问。
“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梅朵摇了摇头,“不过他的气味我有点熟悉……”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我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他。”
裴昀神色微沉,对方那彬彬有礼的作派,甚至说话与遣词,都更像是汉人,如果是梅朵熟悉的人……
“是苏凉吗?”裴昀皱眉问。
“……苏叔叔?”梅朵愣了一下。
“不要挑拨离间。”乞力徐冷冷地说,“梅朵,我们走。”他说话时并没有看崔希逸,仿佛料定了对方不会在此刻为难他。战场上的对手,甚至比朋友更了解彼此。
“苏叔叔不会伤害我的,你说他的坏话,阿爹会生气的。不过,仍然谢谢你救我。”梅朵冲裴昀吐了吐舌头,认真地说,“裴哥哥,你给我的桂花糕真好吃,下次我请你喝马奶酒,还送你一朵花。”
“给。”
一边的崔希逸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一朵紫色的野花,随手递给梅朵。
梅朵脏兮兮的小脸上开心得神采飞扬:“哇,好漂亮的花!”
崔希逸双臂环胸,风中传来坦荡的香气:“乞力将军,你还不如一个七岁的孩子,连梅朵都知道,礼尚往来,胜过兵戎相见。”
河边的树木金黄,映在水面上格外好看。乞力徐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梅朵转过身去:“你们汉人狡诈,我不信你们。”
父女俩在秋风中走远,梅朵的小手拽着那朵花,恋恋不舍地回头。
“阿爹,崔叔叔和裴哥哥都对我很好,你不跟他们打仗,真的不行吗?”
乞力徐沉默了一会儿:“汉人最会骗人了。”
“那苏叔叔骗阿爹了吗?”
“……没有。”
“那阿爹不跟汉人打仗,大家都不会不受伤,阿爹可以跟苏叔叔快快乐乐,白头偕老。”梅朵高兴地说。
“……”乞力徐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口血吐出来,“阿爹教你的成语,不要乱用!”
“梅朵用得不对吗?”梅朵委屈地对手指。
“阿爹和阿娘才叫白头偕老,懂吗?”乞力徐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想当年,他在长安学习时,也是闹过不少笑话……
六
十七年前,少年乞力徐在大唐国子监留学。
那时有许多东瀛、新罗的留学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乞力徐长得高大英武,但汉话说得不好,课堂上常常闹笑话,国子监博士对他也多少有点嫌弃的意思,博士讲授的《春秋》与《周礼》,他也常常听得云里雾里,到了群英荟萃的问难会[2],别的留学生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当听众。
同学中有几个新罗学生很受欢迎,他们精通数国语言;几名东瀛学生懂得儒家经典,写得一手好书法;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大唐本土的青年才俊,他们大多幼承庭训,博学多才,让各国留学生们争相结交。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呼朋引伴,而乞力徐大多数时候都是孤单的一个,陪伴着他的,只有从草原带来的一把佩刀。
偶尔在星夜,乞力徐坐在凉如水的台阶,想念故乡,想念草原上的星空。
长安的日子有些漫长,但乞力徐没法回去。他的父亲在一次部落争夺中被仇敌所杀,家族也渐渐衰败下来,就连这次遣唐留学的机会,也是原本拟定好的一名年轻人选突发急病,才落到他头上的。
六年时间,在天下最繁华最伟大的都城,他总得学一点什么。
乞力徐很仰慕汉人的兵法,他曾经在市井听说书人讲淝水之战、谢安用兵,听得心驰神往,可是太学不教兵法,律学、书学、算学院也不教兵法。他找到讲课的博士去求教,对方只冷冷甩给他一句:“礼仪不通,安知兵道?”
被拒绝的乞力徐有点苦闷,于是到长安的酒馆里去喝酒。
酒肆有绿蚁新酒,红泥火炉,有美貌风流的胡姬,吟诗作赋的文人,乞力徐找了一张偏僻的小桌子,点了一壶最便宜的浊酒。
小桌案陈旧油腻,他正喝着酒,一低头,看见桌面上刻着不知道谁写的几行字:“少年温酒行,一壶秋月明,抱负总被读书误。”
那一笔字写得好看,能想见是个有学识与志向的书生。
看来,独自在酒肆的角落喝闷酒的,不止他一个人。
乞力徐觉得有趣,将随身的佩刀抽出来,趁着酒肆伙计不注意,也在破旧的桌子上刻了几个字:“有刀有月有好酒,不问前程,喝完便走。”
过了几天,乞力徐又到酒肆去喝酒,心念微微一动,还是坐那张角落里的旧桌子。
果然,桌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行字:“兄台汉语学得不错,是留学生?”
乞力徐哑然失笑,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被对方一眼看出了留学生身份,他也不隐瞒:“吐蕃留学生,让兄台见笑了。”
“兄台这字,是用刀刻的吧,敢问刀取何名?”
“见笑。”
“不必谦虚,我问你刀的名字。”
“见笑——这把刀叫‘见笑’。”
……
这样一来二往,两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竟以这酒桌为媒,聊起天来。
好在这酒肆不起眼,酒桌也破旧,乞力徐每次上完课,最期待的事情竟然就是来到酒肆里看一看对方的留言。说起来,乞力徐的刀,也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招待见,长安的名士与侠客们更喜欢用剑,他们推崇剑术的飘逸潇洒,不爱刀的草莽之气,可在这桌案上,他的刀、他的字,竟然都没有被嫌弃。
“草原是什么样子?”一次对方留言问。
“逐水草而居,牛羊和星星一样多。”乞力徐持刀刻到这里,突然间有些思念故乡和亲人,在桌子上刻了一行小字:“长安繁华,草原苦寒,愿天下同冷暖,百姓不受饥寒。”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快了许多,有了这旧桌案,长安的日子也不再寂寞,就这么过了三个月,一天乞力徐像往常一样来到酒肆,坐在熟悉的位子上,却没有发现新的留言。
他正在疑惑的时候,酒肆的伙计走过来,交了一个包袱给他:“今儿早上有位郎君来,说日落之前谁来坐这个位置,就把这包袱交给他,是给你的吧?”
乞力徐接过包袱打开,里面竟是几卷兵书。
此后在长安的几年,乞力徐去过酒肆很多次,可那张桌子上再也没有留言出现,那个和他以桌为媒聊天的年轻人,就此消失了。
他是书生还是游侠?乞力徐不知道。他为何离开长安?乞力徐也不知道。甚至连他姓甚名谁,乞力徐也一无所知。
萍水相逢的人,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却留给了乞力徐几卷珍贵的兵书。那时长安纸贵,书籍都是达官贵人的专属,留学生想读书只能在国子监太学找博士借,除了儒学九经之外,其他课外书更不可能借得到。
那几卷兵书,正是乞力徐渴望己久的。于是他更努力地学汉字,在闲余时间将那几本兵书翻得滚瓜烂熟。
或许,正因有了那几卷书,那几年留学时光,才有后来的吐蕃名将乞力徐,长刀纵横沙场,铁骑威震草原。
原本以为,当初送书给他的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可一次在战场上,他与河西唐军遭遇,一身明光铠甲的秀美青年横刀立马:“久仰。”
“初次见面,何来久仰?”乞力徐不买帐。
“此刀名‘久仰’。”对方神色从容,白净面庞,乌黑眉目映着刀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在下河西唐军参将苏凉。”
乞力徐怔了一下:“你可知道,我的刀叫什么名字?”
对方微微一笑:“见笑。”
这一刻,往事温暖汹涌排云而来,乞力徐怔怔地看着对方,猛地将刀收入鞘中:“今日这一战也罢!”转身掉转马头,命令身后的士兵:“撤!”
那一日晚上乞力徐独自坐在营帐外,看了许久的星星。
是他吗?
当初胸怀抱负的年轻人,赠他兵书的朋友,如今成了唐军的参将?
没过几日,乞力徐便收到了一封书信,他一展开,便看到熟悉的字迹:“长安繁华,草原苦寒,愿天下同冷暖,百姓不受饥寒。多年未见,兄台风采依然。”
落款写着俊逸的两个字:苏凉。
乞力徐眼眶一热,胸膛倏然滚烫。
故人重逢,苏凉的字和当初丝毫未变,只是信中却不再谈及战事,只谈风月。
乞力徐心中有些伤感,却更多坦然——这样也好,两军敌对,他身为吐蕃主将,若是与唐军将领谈论战事,只怕有通敌的嫌疑。
他们鸿雁往来,所议的不过是吐蕃的牛羊,边境的雪月,祁连山下的草木。
早春到来时,临河的树木抽出了几痕绿意,映在冰面上,像是冰碎了似的,格外温䁔。
苏凉随信寄来了一小袋花种,说是牡丹花的种子,那时乞力徐的女儿梅朵已经有五岁了,长得极为可爱,他便将这些花种给了女儿。
草原长大的小女孩儿见过许多野花,却还没有见过中原的牡丹花,对这些种子宝贝得不得了,每天浇水施肥,缠着乞力徐写信去问苏叔叔,该怎样照顾花种。乞力徐只好回信去问,苏凉也耐心地答。一封一封书信往来,等到花枝抽出新芽时,梅朵也又长大了一岁。
那个时候,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一开始听到时,乞力徐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汉人男子在他眼里总是偏于柔弱,况且崔希逸据说出身一等一的清河贵族,只怕身上的纨绔气都没有洗净,就敢上战场?
谁知道这崔希逸竟是个狠角色,能打仗,唐军士兵们在他的率领下从羔羊变成了虎狼。
两军一交战,唐军士气如虹,乞力徐竟然吃了败仗。
打不过怎么办?乞力徐只有逃。可崔希逸穷追猛打,逼得他连盔甲也丢弃了,跑死了四匹骏马,一口气逃出了两百多里回到草原。他惊魂未定的下了马来,只见几个士兵交头接耳,似乎想笑又不敢笑,其中一个好心提醒他:“将军,呃,你后背上……”
乞力徐伸手一摸,衣裳破破烂烂的,铠甲早就扔了,当时崔希逸在他身后追赶,他曾觉得背后一凉,刀风贴着皮肤仿佛随时要刺穿他的心脏,但那时他全心逃命,来不及细想。
“后背怎么了?”乞力徐把身上汗湿的衣裳脱下来,只见后背上的破洞,赫然被刀划破成了一个乌龟的形状!
欺人太甚!乞力徐气得脸色涨红。
这件事很快在草原传开来。一向与乞力徐不合的将领结桑东则布见到他时,故意问:“乞力将军,听说你和唐军打了一仗,回来时后背衣服画了乌龟?我们草原男人只崇拜雄鹰,想不到还有崇拜乌龟的,啧啧,果然是去过长安,喝过几年汉人墨水的,口味独特啊。”
乞力徐一口血堵在胸口,他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却见六岁的女儿梅朵怀里抱着羊羔,正在拿青草喂小羊。
梅朵见他回来,眨巴着大眼睛问:“阿爹不高兴?”
乞力徐铁青着脸没有说话,梅朵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又甜又糯的笑,扑过来:“阿爹教过我,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下次再赢唐军就是!”
从小梅朵便是听着乞力徐说打仗的故事、讲兵法长大的,能认汉字,说汉话,格外聪慧。
乞力徐将梅朵抱在膝盖上,狠狠地说:“那唐将崔希逸如此羞辱我,我一定要生擒他,剥他的皮,吃他的肉!脱了他的衣服示众,在他脸上画乌龟!”
梅朵伸出白藕般的小手,捧住乞力徐的脸:“阿爹别生气了,苏叔叔送给我们的花种,已经开花了!”
被女儿的小手捧脸,乞力徐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伤也不疼了,气也不生了,他抱着圆滚滚的梅朵:“走,带阿爹去看花!”
帐篷后的草原,开垦了一小片花地,春意里开出了几朵粉色、紫色、红色的牡丹花。
其实,这孤零零的几朵牡丹花,根本无法与他当年在长安看到的相比,比不上那样雍容华贵,也比不过那样硕大绚烂,但乞力徐还是惊喜。
塞外的水土,养中原的花种并不容易,它们终究还是开花了。
夕阳静谧,似乎连风都不忍打扰平静的草原,只有远远传来牛羊的叫声。这一刻,乞力徐突然想,若是草原上到处都开出花来,没有战争的铁蹄来践踏,该多好?
……
士兵们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乞力徐的回忆,副将匆匆来到他面前站定:“将军,有何吩咐?”
行军露营的篝火灼灼,乞力徐抱起熟睡的梅朵,交给对方:“此战凶险,你把梅朵先送回去。”
“是!”
等副将带着小队人马绝尘而去,乞力徐看向夜空中明亮的北极星,神色冷如铁——崔希逸放过了梅朵,却绝不会放过深入河西的三万吐蕃大军。接下来这一战,只怕极为艰难。
“不……不好了!”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喘着气冲过来。
“出什么事了?”乞力徐持刀霍然站起。
“刚拦截到情报,唐军趁着我大军调动,后方空虚,陇右将军卢湛已率一万骑兵深入草原,直捣我吐蕃王庭!”
星空纷乱,篝火四溅,乞力徐狠狠握紧手中的刀柄,额头上的汗水混合着灰土与血痕滴落下来:“混账!”
他这才明白过来——陇右小将裴昀来到河西,根本不是来闲逛的,而是前来联络河西唐军与陇右唐军,助崔希逸与卢湛一明一暗,里应外合!
如今卢湛的大军一入草原,他们便是腹背受敌。而吐蕃王庭逻些城,也危如累卵。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兵将们都忧惧地看着乞力徐。
情势危急,乞力徐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沉声说:“卢湛率领的陇右唐军孤军深入我王庭,只要粮草不济,便不足为虑。我们现在有三万人,并不比唐军人少,也不比唐军弱!”
星空之下,他面朝三军将士下令:“众将士听令,只要截断唐军粮草,就能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卢湛孤军深入,不用惧怕他们!大军进发直取焉支山粮道,四千轻骑随我作前锋,劫下唐军粮草!”
焉支山粮道是唐军粮草车的必经之路,只要截断唐军的粮草车,便能在困境中反败为胜,乞力徐很清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星夜中,唐军的粮草车正在全速行进,但吐蕃骑兵的速度更快,几个时辰之后,乞力徐便率先锋轻骑追了上去。
四千骑兵如飓风席卷,两军厮杀混战在一起,终于,唐军的粮草车被包围截断,押送粮草的军官也被生擒活捉。
“都给我绑了!”先锋将领吩咐士兵将人绑了,捆到乞力徐面前。
星夜清凉,乞力徐看到那个满脸灰土的俘虏,突然愣了一下——
押送粮草车的将领,竟是苏凉。
此刻对方脸上带着血迹,原本白净的面孔也显得有几分狼狈,只是眼神还是那样,不曾蒙尘。
长安酒桌上的刻字,临别相赠的兵书,边关战场上的书信,犹带墨香的花种……乞力徐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走到苏凉面前:“想不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方式。当初在长安,你我倾心神交;如今两国兵戎相见,国家生死存亡,如箭在弦上,你我各为其主,我不得已劫走唐军这千车粮草。我于国于家无愧,但于私,我用你赠我的兵法书赢了你,胜之不武。”
他亲手将苏凉身上的绳索解开,为他牵过一匹马,把缰绳交到他手上:“你走吧。”
苏凉没有接缰绳,他站在原地凝视着乞力徐,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酸胀的手腕,十分客气而突兀地说了一句:“乞力将军,你的话苏某有些不懂,我并不记得曾送过你兵书。”
乞力徐一愣。
“而且,开元七年,苏某也并不在长安。”苏凉丝毫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云中人氏,开元十五年才到长安参加科举,听闻将军是开元七年到长安国子监留学,实在不知,你我二人怎会有交集?恐怕将军是误会了什么,进入河西军营之后,苏某也从未给你写过信。”
说到这里,苏凉的神色十分无奈:“背上这私通敌将的罪名,实在莫名其妙。”
“可……当初在战场初遇,你怎知道我的刀名‘见笑’?”乞力徐难以置信地问。
“让将军见笑了,”苏凉的神色更加无奈,“当初我原本要说的是‘见笑,我不知道’,可话还没说完,你突然神色大变,我以为大军要发动攻击,便不再赘言,准备应战,谁知道将军掉转马头就撤军了,实在令我困惑万分。”
不等乞力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突然空中一道烟花冲天而起,随着烟花呼啸之声,粮草车上覆盖的稻草纷纷被掀开,唐军精锐如潮水涌出!
“不好,中计了!”
“将军!我们中计了……”
……
粮草车里竟然根本没有什么粮草,而是潜伏着唐军数千精锐!崔希逸早就知道乞力徐会来劫车,便设好了局等他。
“快撤!”乞力徐惊愕愤怒地想要带士兵后撤,却已经来不及了。
埋伏的唐军从山上冲下来,迅速将去路与退路都封死。
乞力徐死死握紧手中的刀。
他征战这么多年,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绝境。他不得不承认,崔希逸是用兵的天才,在河西军营,崔希逸已经放过了他一次,任由他带走梅朵,并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对方有必胜的把握!唐军之中人才辈出,汉人从来就不柔弱,他们的智谋、勇气、胆色,都不逊于草原的雄鹰。
可他身后呢?吐蕃三万大军,那些信任他,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今也陷入死局了吗?
眼看将士们浴血厮杀,再不容他片刻迟疑,乞力徐将手中长刀举起:“将士们,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我等全力突围,若是不能重回草原,唯死而已!”
他悍勇冲杀过去,绝地求生的悲壮也感染了众多将士,吐蕃士兵虽然处于劣势,但也不断试图将唐军潮水般的包围冲开。
“很勇猛啊。”
不远处的高地,崔希逸正勒马观战。在他身边,一身戎装的裴昀慵懒地微笑,少年的脸孔鲜活如星夜的桃花,眼底刀锋却比新月更明亮危险:“看来至少要打到天明,才能结束这一仗。”
“用不了那么久。”崔希逸成竹在胸地说,“我现在就放他们走。”
“什么?”裴昀一愣。
“传令下去,西面放开缺口。”崔希逸朝身边的副将挥了挥手,对方立刻领命而去:“是!”
唐军西面的围攻缺口一开,乞力徐的大军如同饥饿的狼群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生机,立刻拼杀而去,将唐军的缺口冲开……
眼看吐蕃主力军队在眼皮底下逃走,崔希逸却半点儿也不着急,傲慢的剑眉抬起,黑眸如寒星。少年裴昀眼底映着绵延的火光,突然微微一亮,什么都明白了:“围师必阙?”
若是将败军包围得无路可退,他们心存死志,奋力拼杀,剿灭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在包围圈中留一个缺口,让败军看到逃逸的希望,他们便一心拼命逃跑,这时再率军追击,对方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击杀不过是探囊取物!
“好一招欲擒故纵,”裴昀的衣襟被夜风吹起,微笑侧过头来,问了一句,“崔将军,其实,你早就知道苏凉是冤枉的吧?”
“哦?”崔希逸并未回头。
“梅朵跟我说,苏叔叔每次写信都顺寄情诗,我就奇怪了,苏凉似乎并没有这个爱好。莫非是有一个擅长写情诗的人,常年冒用苏凉的名义给乞力徐写信——这个人,不会是就崔将军你吧?”
月光笼罩之下,旷野如昼敞亮。
崔希逸猛地回过头来,瞪着少年——这小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的确,从始至终与乞力徐刻字留言、鸿雁传书的人,根本不是苏凉,而是他。
当初他在长安,正是少年最为中二的时候,有病呻吟,无病也写诗,在桌上文绉绉地刻字抒情,偶遇了单纯的留学生乞力徐。
其实有好几次,乞力徐在桌上刻字回复时,他就坐在旁边的桌子端着酒杯,好笑又好玩地观察对方。可是这个脑子不开窍的呆头鹅,实在是实诚得很,他不说见面,他也不提见面,甚至没有想过暗中打探。
那年崔希逸已经取得了功名,在长安没闲多久,便被任命到江淮之地,做河南转运副使。离开长安之前,他送了对方几卷书。
当时也未曾想过,那段年少的友情,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白驹过隙,再见面时乞力徐虽然是英武的大将军了,可眼神还是当初单纯的少年,一激将就炸毛,一骗就上当。
他用苏凉的名义给乞力徐写信,虽然有点好玩的意思,但最要紧却是为了避开天子的疑心,两国敌对,他身为主帅却与对方主帅通信,只怕天子猜忌。
这些年来,两人谈诗词风月,谈花花草草,情情爱爱——当然是他对自己夫人的思念之情,倒也不错。
更不错的是,只有乞力徐坚定地说他的诗写得好,天下第一。崔希逸心里想,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啊。
正因为有了乞力徐,他才更加豪迈地写诗,才能写出“两只青蛙顶呱呱,一行蛤蟆蹦哒哒,不听军令都找死,个个屁股打开花”这样的绝句。
“乞力徐是个很有眼光的人,我舍不得杀他,”崔希逸对身边的少年说,“他对我的诗赞不绝口,说比你的老师张丞相的还好。”
“……”裴昀望天,他这是瞎呢,还是瞎呢?
裴昀一脸吐槽地看着崔希逸:“崔将军,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怎么总是跟老师过不去?”
“你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吧,情敌什么的?”崔希逸傲慢昂起下颌,嘴角微弯,“当初听我娘子说,张相少年时来跟我岳丈提过亲,岳丈想答应,可娘子她一口回绝了。这些年来,我看张相坦坦荡荡,并无芥蒂,恐怕当初是把我家娘子错认成谁了吧?”
世人雾里看花的绯闻,到了崔希逸这里,竟透彻如清水。
“我离开长安之前,有一次下朝遇到张相,他说,止戈为武,国之大幸。”远山星月辉映,马蹄之下清风和鸣。崔希逸神色坦荡,眉宇骄傲如雄鹰张扬:“这些年来,我杀敌无数,不惧鬼神,也不怕报应,只怕河山陷落他人之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止戈为武,国之大幸——张相此言,正是我心中所愿。”
天下名将大笑一扬马鞭:“追!”他身后月光磅礡,三军齐发,手中长刀清光,山河俯仰。
七
吐蕃军逃了几十里,早已人马疲惫,远远却看到了火把残酷的光亮和整肃列队的唐军——那并不是追来的唐军,而是早已在焉支山之下,以逸待劳等着他们的唐军!
“乞力将军!那……那是……”
“是陇右大军!”
为首的唐军将领一身金色明光铠甲,面容俊雅冷秀,手持银色长枪,正是陇右主帅卢湛。
乞力徐脸色发白,他终于反应过来,所谓一万骑兵深入草原直捣吐蕃王庭,根本是假情报!卢湛的陇右唐军压根儿没有前往草原,而是等待在这焉支山下,截断他的退路。
征战多年从不言败的乞力徐,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了绝望。他已经穷尽了所有的智谋、勇气、体力,可仍然被阻截在最后一刻,被夺取了所有的希望。他已经尽了全力,仍然无法赢崔希逸。
远山天快要亮了,可他与数万士兵只怕再也看不到日出与黎明。
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崔希逸率轻骑追击而来,声音傲慢而优美:“乞力将军,又见面了——这一次擒住你,你可心服?”
乞力徐猛地回过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咬牙切齿地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死而已,无需多言!”
“比试一场再死,也不迟。”崔希逸微笑,“你用刀,我也用刀,听说你的刀叫‘见笑’,不如让我见笑一下?”
乞力徐被他几句话激得羞愤莫名,大喝一声,提刀就冲杀了过来!
月下骏马狂嘶,刀锋交缠在一起,两人单打独斗,马背功夫竟是不分上下!乞力徐一开始满心仇恨杀意,可两人交手了近百招仍分不出胜负,他竟忘了绝境和绝望,只觉得生而为将,临死前有这么酣畅淋漓的一战,也不枉此生了!这样一想,乞力徐竟然不再畏惧死亡,他仰天大笑,突然将手中染血的长刀举起:“我不能做俘虏,也不能死在敌人手上,这把刀跟随我多年,今日就送我最后一程吧!”
刀光如雪闪过,就在乞力徐猛地拔刀自刎时,突然一股悍力打在他手腕上!长刀顿时掉落在地,崔希逸一跃而起,竟放弃了自己的骏马,凌空跃到乞力徐的马背上!
“你——!”乞力徐一时错愕。
“前几天你给我写信,还说得了我的花种,来日要还礼给我,怎么,礼物没有给我,就想赖账?”崔希逸微笑。
乞力徐呆在马背上,半晌才反应过来:“你……”
“送你兵书的人是我,送你花种的人也是我,想不到这么多年你不但字没有写得好看,人也还是那么好骗。”
乞力徐的脸色由涨红变得苍白,眼前的敌人陌生又熟悉,眼前的光影清晰又凌乱……汹涌而至的情绪让他胸口剧痛,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崔希逸见他吐血,手中的禁锢不由得一松,就在这时,乞力徐反手用肘狠狠撞在他的胸膛上,崔希逸防备不及,两人顿时一起摔到马下,滚下山坡!
山坡上的野草野花与山风一起,擦得脸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崔希逸终于滚到了山坡底下,他摔得七荤八素,捂着快要散架的腰站起来:“差点被你摔死……”
“你想用诡计,擒住我吐蕃三万大军,痴心妄想!我三万将士不做俘虏,必与你玉石俱焚!”乞力徐咬牙按住胸前的伤口,吃力地也想要站起来,可不等他直起腰,崔希逸大笑,一把狠狠扭住他的胳膊,再次将他压倒在草地上!
“我擒那三万大军做什么?我要擒的人,是你。”
月光从远山渗漏出来,照亮了两个男人满是血汗的脸庞。崔希逸的刀分明还在鞘中,乞力徐却觉得刀锋刺目晃眼。
——明月之下,刀意绵绵,攻我心防。
乞力徐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牢牢禁锢住他的是崔希逸的臂膀,也是那些信,那些花种,那些过往。
“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你只有十四岁吧,那时你说长安繁华,草原苦寒,愿天下同冷暖,百姓不受饥寒。这么多年了,血流在河里,枪折在马下,尸骸弃在荒野,坟冢乱在山头,”崔希逸如铁的手臂压制着他,“我发现自己曾经想错了战争,只怕你也发现了,打仗不能同冷暖,只能生灵涂炭。”
“你想要怎样?”乞力徐喘息着问。
“议和啊。”崔希逸仍然是目中无人的语气,“那三万大军我都放走,就是我的诚意,怎么样?”
乞力徐浑身一震,抬起眼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这么好骗,我倒是不忍心骗你了。”崔希逸在月光里微微昂首,“这次我不骗你,我放你大军回去。你回了吐蕃之后,拆栅栏,收兵戈,开垦田地。”
月下能看到一片绵延数里的栅栏,四周没有牲畜,也没有人烟,只有荒草孤零零地蔓延向远方。崔希逸抬臂遥指前方:“回头这里做一片集市,该十分热闹,途经波斯、大食的货物,各国商人会频繁往来,用牛羊换粮食和布匹。吐蕃子民、大唐百姓都能各自耕作园田、放牧牛羊。”
乞力徐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说:“去年我战败被你追了两百多里,当时你就可以擒住我的吧?”
“嗯。”
“前日我孤身夜袭河西军营,你只要一声令下,我便插翅难飞,但你又放了我和梅朵走。”
“嗯。”
“方才我要,你打掉了我的长刀,如今还要放了我?”
“嗯。”
“你这样一次次捉弄我,便是欺我赢不过你?”乞力徐突然抬腿,膝盖如电猛击崔希逸的腹部!随即如豹子般翻身,趁对方吃痛将其反摔在地上,欺身死死压住他,眼眶通红,“当初你为何送我兵书?如今又为何放我生路?既然是敌人,就不要这样对我!与其用兵法里的谋略来骗我,用欲擒故纵来羞辱我,我宁可你杀了我!”
崔希逸平躺在铺满月光的草地上,伸开修长的四肢,摸了一下被打出血的嘴角微笑:“已经杀掉了啊——”
乞力徐怔了一下。
“我对敌从来斩尽杀绝,不会心慈手软。那个与我为敌的吐蕃名将已经被杀死了,现在从胸腔里掏出了一颗温热的心来质问我的人,是朋友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眼底星光清澈动人。
是朋友啊。
夜风吹过,所有锋利染血的草尖都柔软匍匐下来。乞力徐一摸脸上,尽是热泪滚烫。
两人身后的星空浩翰似海,耳畔席卷而过的山风那样温柔而猛烈,如同撞击的拳头,带着血汗的味道,带着誓约的温度,崔希逸朝他伸出手:“以诚相待,以信相约,以血为盟,以命相付。”
声音掷地如铁石,劲风穿透染血的铠甲,驱散了远山的寒凉。
“你总想赢我,也不是没有机会,”趁乞力徐怔神,崔希逸稳稳拉住他的手,借力爬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掸掸身上的灰,“我可以跟你比写诗,当然了,我的诗写得好天下皆知,你也知道。不过文无第一,你可以与我并称‘西北二诗仙’。”
“……”
开元二十四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歃白狗之血,立下盟誓,两军相约信任,各自撤去守备。战争的炎夏终于从西北边境退却,迎来了一场清凉宁静的金秋。此次唐蕃和平,史称“白狗之盟”[3]。
[1]傔人,即随身的侍从官。
[2]唐代国子监的“问难会”类似现代大学的学术沙龙。
[3]《资治通鉴》记载:“河西节度使崔希逸遣使谓吐蕃边将乞力徐……乃刑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